蔷薇向阳开

“千重密叶侵阶绿，万朵闲花向日红。（元稹）”就在这个寻常的早晨，蔷薇与我撞了个满怀。那密密匝匝的红色小花，像泼洒上去似的，点缀在一片葳蕤蓊郁的藤蔓中间，迎着晨曦，挤着嚷着，笑语盈盈，有的昂首高歌，有的低眉轻吟，有的羞答答半开半合，有的则静悄悄心扉坦荡。又像似一枚枚镶嵌在绿墙之上的红宝石，闪闪发光，毫不掩饰自己的娇艳玲珑。间或有几簇白花点缀其间，晶莹如玉，透着一点青；美如凝脂，含着几分白。乍开的，如婴儿的脸，粉嘟嘟的，红里透白；开得早的，略显慵懒，颜色渐淡，如处子的面，白里泛粉。这些花儿它们踮着脚尖徜徉在“绿毯”之上，灵动而优雅，让人心生欢喜。尤其，那层叠的花瓣，圆圆的，仿佛少女身上的裙裾，清新俏丽，纯净脱俗。微风过来，“碧波”荡漾，淡香流淌。一时间，缱绻、玲珑，旖旎、翩跹、娉婷、窈窕、妖娆、婵媛……一系列双声叠韵的形容词在我脑海中闪过，那些写蔷薇的诗句也一股脑地兴致拈来。

蔷薇丽影，古时多见。南朝柳恽说，“不摇香已乱，无风花自飞”；唐李白说，“不向东山久，蔷薇几度花”；宋代秦观说，“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明代王象晋说，“满架青龙争鼓奋，几行红粉竞辉光”……这些诗句，说不尽蔷薇的淡雅清秀与妩媚。不过，在我国古代，蔷薇似乎入画者不多，名画也少见。但这并不影响蔷薇在市井中、闲情里美的热度。明代的俞允文称赞黄蔷薇为“嘉卉”“含内美以俟时兮，越七禩而始荣。（《黄蔷薇赋》）”张大复也赞“蔷薇花最古，美而艳，三十年来种类竞异，至于今，丽极矣。（《蔷薇》）”可见，蔷薇之美，自然天成。

蔷薇之美，美在意外。“忽惊红琉璃，千艳万艳开（孟郊）”，那些小花仿佛于一夜之间冒出来。之前，或许它们躲在某个角落偷偷打量。被日头暖着，被南风催着，被目光牵引着，被热闹召唤着，它们终于呼朋引伴，洋洋洒洒地缀满了枝头。

蔷薇之美，美在枝叶。蔷薇枝蔓柔软，易随风飘摇，故常有“柔枝”“柔条”“飘摇”等语饰，“燕来枝益软，风飘花转光（萧纲）”“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杜牧）”“枝条还更好，花品世间稀（许及之）”，尤其是“枝条还更好”，足见古人对蔷薇枝叶之美的关注。蔷薇叶茂，常以“葳蕤”饰之，如：“枝叶太葳蕤（柳恽）”“画眉相伴采葳蕤（储光羲）”；而“风动翠条腰袅娜（白居易）”“翠条袅娜（高濂）”则直接用“袅娜”来赋其迎风摆动的美感。

蔷薇之美，美在花色。蔷薇常见花色有红色、黄色、五色、白色四种，最为精彩的当属古人对其红色美的刻画。“一日几回来又去，不能容易舍深红（崔橹）”，可见红色美的深入人心。况且，古人对红色蔷薇的比喻也非常丰富，如：忽惊红琉璃、秾花红锦张、根动彤云涌、天霞落地攒红光、熏风吹落猩猩血、胭脂千斛泻，分别将红蔷薇比作红琉璃、红锦、彤云、红霞、猩猩血和胭脂，元代的郭居敬更是别出心裁地将其比作“一庭红雪”。相比之下，黄蔷薇的喻体大抵都是“月华”“黄金”，白蔷薇的喻体多为“雪”，五色蔷薇则少有喻体，大多是赞赏其异，如“解向人间占五色，风流不尽是蔷薇。（刘敞）”不同于红蔷薇的娇艳，张祜的“雾轻红踯躅，风艳紫蔷薇”，则用“风艳”一词来形容紫蔷薇。“风”即风雅，可以看出紫蔷薇在诗人的眼里又是何等的雍容大气。

蔷薇之美，美在花香。蔷薇的种类繁多，香气也不尽相同，古人曾用清、幽、微、暗、异等十几个形容词来描绘它，且轻重浓淡各有不同，“氤氲不肯去，还来阶上香（梁简文帝）”“断霞转影侵西壁，浓麝分香入四邻（方干）”“万倍馨香胜玉蕊，一生颜色笑西施（李建勋）”“何处寄馨香（李群玉）”……在这里，一个“馨”字，让香气远播的情态跃然纸上。花香随风，有蔷薇的地方往往就有“习习香风度（梁清标）”，有时还不乏香浓似酒，如“花气酽如酒（史达祖）”，一个“酽”字至为精当；有的蔷薇之香穿透力很强，正所谓“满架蔷薇一院香（高骈）”。古人还常将蔷薇之香与茉莉之香对举，金代的高宪说：“茉莉花心晓露，蔷薇萼底温风。”恰是对二种花卉气味美之关注。此外，“砚池香水贮蔷薇（陈伯康）”，这既是宋明时期以蔷薇露入墨的佐证，也从侧面反映了蔷薇的花香。

蔷薇之美，美在神韵。花团锦簇的蔷薇，容易引起人的注意。“近丛看影密（萧绎）”“红密欲藏枝（韩偓）”“渡头枫绿蔷薇密（袁说友）”……一个“密”字，可以概括蔷薇花之整体形象，但蔷薇花之密又不似梅英疏淡之态，更不同于桃之“妖”、杏之“艳”和菊之“淡雅”。当然，要把握好蔷薇的整体神韵，还得从人格化入手。若以蔷薇比美人，则其神韵可以用“无力”来概括：“翠融红绽浑无力（李冶）”“晓啼珠露浑无力（牛峤）”“有情芍药含春泪，无力蔷薇卧晓枝（秦观）”……后来，“无力蔷薇”成了描写蔷薇的经典短语。

蔷薇之美，美在情愫。“移根易地莫憔悴，野外庭前一种春。少府无妻春寂寞，花开将尔当夫人。”白居易的这首《戏题新栽蔷薇》，是他诸多蔷薇诗中的一首。说是戏题，的确如此，所有的灵动和俏皮都在诗里。作此诗时的白居易年三十六，尚未娶妻。看到庭院中的蔷薇，他不由地开起玩笑：“你可千万别憔悴枯萎了，我还没有成婚，等你开花了我就把你当夫人。”从此，“花开当夫人”成为一个爱情典故流传了下来。宋代诗人王禹偁的诗句“犹胜白公尉盩厔，庭花刚唤作夫人。”即是应用此典，同样写出了自己对蔷薇的喜爱。

蔷薇之美，美在留别。“道傍花发野蔷薇，绿刺长条绊客衣。不及沙边水杨柳，叶间开眼望郎归。（王逢的）”蔷薇留别，靠的是“绿刺长条”，方式是“绊”，有留别惜别之意，含蓄而委婉。类似的诗句还有：“高处红须欲就手，低边绿刺已牵衣（储光羲）”“嫩刺牵衣细，新条窣草垂（李从善）”，诗人尤以“嫩刺牵衣”来形容女子和心爱之人分别前的恋恋不舍。“刺牵衣”就如同“人不舍”，瞬间蔷薇刺便带有了拟人意趣。

蔷薇之美，美在特质。“拟花无品格，在野有光辉（姜特立）”，蔷薇虽不起眼，但自有光辉的特质，尤其是逆境之下仍怀有高远之志，“霄汉风尘俱是系，蔷薇花委故山深。怜君独向涧中立，一把红芳三处心。（白居易）”这是借蔷薇自比，刻画的是一个遗世独立、傲然脱俗的诗人形象；“朵朵精神叶叶柔，雨晴香拂醉人头。石家锦幛依然在，闲倚狂风夜不收。（杜牧）”不管是刮风还是下雨，它都一如既往，使劲地攀爬，乐呵呵地盛开，心无旁骛，尽情绽放，想来蔷薇的独特，正是这种“青龙争鼓奋”的坚韧旷达之美吧。这样看来，有人用“平生德义人间诵，身后何劳更立碑（徐夤）”来称颂它，也就不足为怪了。

“长条故惹行客，似牵衣待话（周邦彦）”，此刻，眼前的蔷薇它们并没有拉扯我的衣袖，可我已迈不动步子了。那一刻，仿佛自己也变成了一朵，着了锦衣红裳，浸透雨露花香，摇曳在季节的转弯处，惊艳时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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