食物恩仇记

作为上世纪七十年代的农村人，我对食物的情感是反复、复杂而畸形的，最直接的体现是：小时候喜欢的食物，长大后深恶痛绝；小时候不喜欢的食物，长大后却宠爱有加、趋之若鹜。

其中的原因，首当其冲的，是记忆和习惯。小时候，家里穷，顿顿都吃红薯、南瓜、冬瓜这些高产的农作物和蔬菜，红薯干饭、红薯馍、红薯稀饭、蒸红薯，红薯汤，以至于吃得我在城里见到红薯就反胃，就想吐。三十岁之前，大街小巷都有卖烤红薯的，我虽然承认其香，但一概不看，更谈不上买。老家属丘陵，坡地到处都是，种的大都是冬瓜和南瓜。记忆中的冬瓜长得又高又大，比我都大，有的放牛孩子学坏，把冬瓜挖个洞，屙尿到里面，再盖好，直到主家搬回家切开才发现，围着村子大骂泄愤。那时候，它们代替了大米和小麦，是家家户户的主食，不至于让我们饿肚子。因为吃太多，吃厌了，吃伤了，我到城里上班后，在菜市见到它们，瞧都不瞧它们一眼，从来不买。后来，儿子长大了，耐不住烤红薯的香气，闹着要吃，买给他的同时，我随便尝尝，不得不承认，真的好吃。

后来看书，知道红薯、南瓜、冬瓜都有明目的功效，我从小就养成卧床看书的习惯，但至今眼睛没有近视，大概就是从小常吃它们的好处。任何事物都是多面的，福和祸总是相依互存，贫穷也是，也有诸多的益处。

如今，我马上就是天命之年，红薯是粗粮，经常吃，且吃出了妈妈的味道，儿时的味道，老家的味道，百吃不厌，越吃越喜欢吃。南瓜和冬瓜也是如此，知道它们降血脂血压血糖，是健康食品，也是经常买来吃。偶尔回老家，老家亲戚走时送几个，心里欢喜得狠，欣然接受，觉得就像游子临走时抓把泥土，弥足珍贵。

再一个，是味觉的甄别和变化，导致对食物的喜好乃至天翻地覆的不同。比如芫荽、辣椒、荆芥等，小时候是尝都不想尝的，看父母大人们吃得津津有味，很不理解，这么难吃的东西，他们为啥喜欢得很，不可思议。我父亲爱喝酒，他的下酒菜就是把几个红辣椒切碎，拌上几粒粗盐，就喝得有滋有味，我在一旁看着，他吃一口，我的心里就颤一下。有时放牛回家，觉得自己有功，一看饭菜竟是辣椒之类，就哭着闹着不吃饭，母亲只好拿出攒藏的鸡蛋炒了了事。

小时苦瓜还很少，我上初中时，才零星有人才引进村里，刚吃起来苦得不得了，如药般，难以下咽。高中时有一个真实的故事，是一个苦涩的笑话。当时，我们一群农村孩子第一次到县城参加高中会考，吃饭时上了一盘苦瓜，我的同学悄悄地对我说：“这盘菜不能吃，坏了，是苦的。”我大笑，对他说：“不是坏的，这菜就叫苦瓜，就是苦的。”

酒更是如此，小时候很疑惑，如此辣的难以下咽的东西，为何让父亲这些大男人们喝得热热闹闹、红红火火，还乐此不疲地津津乐道呢？过年时，有大人用筷子蘸酒让我舔，那滋味，有苦又辣又麻，觉得世上再没有比它更糟糕的了，赶紧吐出来。过大年间，大路上，田埂上，躺着烂醉如泥的男人，屡见不鲜，都是走亲戚喝醉的人，是当时乡村的一道熟悉的景致。

而现在呢，经过岁月的洗礼，世事的教化，身体的变迁，味蕾也变得成熟起来，小时候深恶痛绝的食物变成了最爱。芫荽成了名副其实的香菜，可以通过肠胃香透五脏六腑；辣椒是生活的必需，吃炒辣椒、腌辣椒、辣椒酱、辣椒油，顿顿不可少，餐餐不可缺；夏天吃凉面，荆芥和大蒜捣成泥，是最佳搭档，吃起来不知饥饱；苦瓜更不用说了，苦中带甘，清热解毒，更是爱不释手。小时候没有吃过苦，觉得苦瓜真是苦；长大后吃过了苦，才知道苦瓜真的不苦，苦里面是甜。

更遑论酒了，它是世间最美妙的液体，是人间喜怒哀乐的挚友亲朋，是礼乐礼仪的必需品，是增进情感加强交流的粘合剂，是文化灵感和升华的催化剂......怎样过高过分地去褒奖它，都不为过。“本是青灯不归客，只因浊酒恋红尘”，别说李白和苏东坡那些美妙的酒诗，单凭这一句，我等庸人读起来，平凡而沧桑的内心犹如春风抚慰一般舒适和释然，这种美妙的阅读感觉和酒带来的麻痹缥缈感，你说，能不喜欢酒吗？

还有，因为身体原因，不得不舍弃一些食物，属于忍痛割爱，不得已而舍之。小时候最喜欢的是甜食，长大后知道糖对身体健康不好，只好戒糖，连早上熬得十分漂亮的大米粥都不敢喝。我母亲告诉我：多吃油炸的，因为高温过油，干净，我也觉得油炸的食物好吃：香、脆，于是经常吃，而后来我再不敢吃了，因为研究证明，油炸品最能致癌，完全颠覆了她那最朴素的认知。

肉，是天下第一美食，小时候吃不到或吃得少，甚是稀罕，天天盼着过年，动力只有一个——多吃肉。我上班后，还年轻时，为了解馋，经常一个人跑到小饭馆，要一大盘炒猪头肉，吃得精光，那种满足感和幸福感，言语是无法表述全尽的。吃着吃着，就吃出了毛病，肥了，胖了，有了“三高”，身体有了反应，不得不忌口。一些食物，如同一些人，爱之深，恨之切，只能克制自己，不得不远离。

民以食为天，活着，生存第一，吃是第一位。喜欢吃什么，讨厌吃什么，能吃什么，不能吃什么，不能完全取决于自己的想法，而是取决于自己的身体。身体没有了，一切都没有了。

按道理说，食物滋养身体，对任何食物，我们都应该保持敬畏和热爱。而事实上，人是个选择自由的理性生物，对大自然恩赐的食物，总是戴着有色眼镜去甄别去选择，赋予食物以自己的感情色彩，喜欢什么食物，不喜欢什么食物，能吃什么食物，不能吃什么食物，把食物分成三六九等，区别对待，高低不一。我亦如此，对食物爱憎分明、快意恩仇，迂回曲折、循环往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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