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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我们桂西北旧时农村,春节及丧喜大事,屠羊且不说,宰猪那是必不可少的。
据传,农村旧时宰猪,大多都是将猪五花大绑之后,再抬上高脚条凳,让猪尾高头低倾斜着,然后捅死排血,这个办法对付百来斤之内的小中猪倒是可行,但对于两三、百斤以上的大猪来说,可就费力了,奔跑挣扎,横冲直闯,即使七、八个壮汉使出车轮战术轮番上阵,人仰马翻,精疲力竭,也无济于事。后来大家合议,先用棍棒猛力锤击其头部,昏倒后再捆绑排血。这种办法,力倒是省了,但半死的牲畜,血液排泄得不干净,肉质就不鲜嫩。另外,农村人有所忌讳,对牲畜,过分残暴的话,会有报应,来年一切牲畜都养不好,家境日趋衰败。直至后来我曾祖父制作了“猪钩”之后,才消除了村民们心中的烦恼。
“猪钩”,结构很简单,前端打磨成U型锋利的铁器,后部分为一米来长木制手柄。专职操作猪钩的,俗称“钩手”。屠宰时,钩手手持猪钩手柄,使钩尖瞄准猪的鼻子或下巴,猛力一钩一提一拧,把猪牵掣在原地后,另外两人或四人,迅速赶过来,面对面从猪腹下手把手彼此握住对方的手掌,同时合力将肥猪抬上条凳捅死排血。自从有了猪钩后,即使对付三、四百斤重的大肥猪,也毫不费事。
据说,我曾祖父,一生老实巴交,足不出户,但自从发明了猪钩之后,地位便猛增起来,尤其我们互为犄角的三个屯竟奉他为上宾。他也常常引以为豪。在闲聊之时,他曾佯装严重声明,此物不得仿制!谁料,这无心之言,竟成永恒之约,此后三屯居然没人敢冒失仿制。
当然,没人仿制,不是不敢,而是另有隐情的。
清末至共和国成立之初,时逢乱世,匪盗猖獗,三屯深受匪患之苦,那时单个屯才有两、三户人家,人稀力薄,且山高弄深,即使枪炮震天,彼此也万难听到,他屯即使有心,也无法救援。匪徒就是抓住了“孤屯无援”这个致命弱点,屡屡发难,掳掠不休。村民亦深知,孤屯无援,长此以往,终将绝命之理。为了生存,为了抵御匪徒袭击,于是自发结成攻守同盟。盟中有约:各屯平时自备御敌兵戒,闲时加强操练,战时以鸣枪放炮为号,届时及时互相救援,万勿怠慢。
古时,出屯通道可分为常规道和非常道,常规道,就是在正常情况下,供人们进出劳作来往的交通通道,非常道即秘密通道,一旦本屯有战事发生,则派人从此通道迅速赶至坳口附近鸣枪放炮示警,其他两屯听到警炮后,则立即调兵遣将驰援,内外夹攻来犯之匪。三屯同盟施行之后,非常奏效,常令匪徒空手而归,落荒而逃。当时为了便于防守御敌,各屯屋舍均集中而建,四周不是几米高的围墙,就是种满荆棘剌竹,通常十来二十个悍匪想要在一时三刻之内解决战斗,绝非易事,只要能将敌方拖住两、三刻钟,待盟方一到,自然万事无忧。
三屯同盟结成之后,各屯之间民众往来更加频繁了。伐木抬柱,垒石建房,开荒拓土,一呼百应,互相协作;嫁娶喜事,举杯相庆;丧葬哀难,登门吊挽,彼此融洽相处,相庆如宾。不过,这种仅限于“大事”或“有事”之间的交往,屯民们还是觉得不过瘾,要是遇上丰年有余,岁末年尾,偶尔宰猪杀羊之时,却找不出邀约对方的理由,虽说是亲密无间,但食有间。在饥肠膔膔、谈食色变的年代里,往往无故不窜门,窜门不吃饭,这种师出无名的宴席,人们多半会委婉爽约的。另外,宴请往往讲究往来平衡,赴席容易回请难,吃了人家一餐饭,就好比欠了一次债,心心念念着想还回去,有时还真的还不起,最终欠了人家一辈子的情。
自从使用了猪钩之后,逢年遇喜,邻屯不管谁家借钩,都要邀约大家一起过去聚一聚,聊一聊,也顺便帮帮工,尤其钩手是千万不可或缺的。钩走人随,做工吃饭,约请也便顺理成章,想婉拒也就没有理由了。初时,人口较少,一两桌人,适当安排看家人员,其余的由钩手率领大家扶老携幼一同前往,后来人口越来越多了,代表赴宴的不是身强力壮的帮工,就是德高望重的长者。每当此时,那些负责屠宰的小伙子,可是最风光的时候,他们撸起袖子挽起裤脚,或端盆、提桶或抬凳,绕前蹦后,忙得不亦乐乎。
当然,提着油光发亮的包浆木柄猪钩的钩手,更是占尽了风头。可别小瞧他手里那把只有一米来长的铁钩,但在整个屠宰过程中,它可是技术的核心。猪钩,在当时我们那儿,无异于国之重器,不是人人可以随随便便操控的,钩手同时又是操刀手,人命关天,必须老成持重,矫健而有力,出钩前得反复检查钩尖锋利以否,出钩时必须做到稳、准、快、狠。稳,即操作过程务必保证绝对的安全,不伤及旁人;准,即出钩时,必须不偏不倚精准地钩到猪鼻子或猪下巴的中心部位;快,就是出钩要快,毫不犹豫,以节省时间;而狠呢,则是在前者的基础上,紧握钩柄,用力提拧,无论大猪如何捶死挣扎,始终确保不能脱钩。这几个环节,前后动作必须行云流水,连贯而不脱节。待猪抬到凳子上之后,猪钩仍然保持原先状态,其他坐凳的、夹脚的以及端血盆的,都得一一服从钩手的指令。而钩手,则一手持钩,另一手先定好穴位,再接过屠刀,此时便是白刀进红刀出,一刀毙命。
整个屠宰过程,从检刀查钩的锋利以否、刀柄钩柄的松紧程度、地形的可操控性以及出钩抱抬放血,一切都得听令于钩者,钩手俨然就是战场上最高指挥官兼冲锋陷阵的大将。
杀完了猪,将肉分割成块再下厨,那只是两、三柱香的光景了。
八、九十年代之前,春节的菜谱实在简单不过,熟炒猪肉和青菜瘦肉汤,一炒一汤,各家各户千篇一律,百年不变。宾主老幼落座入席后,老人们,特别是鹤发童颜的长者,休闲自得,不急不躁,每舔一口酒,来一句话,你一言我一语,从田间地头聊到山野草木,从年头目标谈到年尾收成。而青壮年和小孩们,可等不及了,瞬间,酒足饭饱菜灭。尽管如此,偶尔仍有个把淘气的小孩,一边舔舔舌头,一边回头冲着内厨或主人高声喊道,“打瘦肉来!”,声音清脆入耳。每当此时,紧靠着他的大孩,会偷偷地一边使劲拧一下他的大腿,一边狠狠地瞪着眼,而司空见惯的大人们则只装作充耳不闻,目不斜视,继续尽杜康之娱。
其实,那会儿,春节期间,各屯各户都有个无言之约:熟炒肥肉不定量,清瘦下汤有上限,即肥肉往往上不封顶,瘦肉定量。这个菜谱不仅简洁省工qq节时,更重要的是,限制了穷家富户暗中互相较劲攀比。如今想来,不得不佩服我们祖宗的精明智慧。
夕阳西斜,老人在小孩子们连连不断的跺脚摇肩的催促中,虽意兴未尽,也只好依依不舍一步三回首,一边频频握拳施礼,一边念念应和着满嘴叮咛送别的屯民:待来年,再把酒言欢,共叙桑麻吧!
提着猪钩的钩手,迈开矫健的步伐,依然走在前头。铮亮的钩尖在余辉的映照下,折射出一道道耀眼的光芒,碳化成古铜色的钩柄在暮色中愈加显得深沉厚重。
百余年来,故乡的猪钩,历经了沧桑,也沉淀了岁月,它就像一把上线的勾针,把三屯的情勾在一起,将三屯的心结成一团,筑成了一座固若金汤的心的长城,内安其民,外御其辱。钩,可仿制也可复制,但此情、此境、此心,是永远无法复制的。
“三屯共一钩,五代同一心”,这是三屯村民久违重逢时常用的招呼语。每每此时,大家都彼此会心一笑,有如春风拂面,生疏顾虑全消,陪感亲切,酒未酌而心已醉。如今各屯陆续通电通车,村民几乎空巢外出打拼,只有故乡的猪钩伴着老屋坚守故土,它留给我们的不仅仅是怀念与眷恋,它仍将一如既往地牢牢勾住漂泊于异乡打拼的游子的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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