慌索中，有一株植物

秋天，我发现，一粒种子在我不小心把它遗落且不知被谁踩进田埂后，冲破田埂的坚硬发芽了。我不知道它是否能活到成熟，或者会被突如其来的寒流摧毁，但是它就要长出叶和枝干了，这是我以一个农民的儿子的经验能捕捉到的。站在一个空旷的世界里，它几乎完美到让我无法呼吸。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一种空灵式的沉浸。它没有伙伴，四野空旷，是一种孤独而高级的美。无论它是什么植物，无论它是否能开花，或者开什么样的花，都以简单的生命给予世界一种纯粹。我希望牧羊人能看住自己的羊，让他们不要以耕耘者的姿态到田野里扫荡，破坏这块完整的构图。同时，希望羊群把这棵植物忽略。就像在台阶的踩踏者们忽略台阶立体连接的缝隙里那根蒲公英，你可以任它独自开出小花，那是它的想法。你可以像一列火车，忽略枕木间长出的那一棵植物，呼啸而过，撕扯它的灵魂。而后，任它恢复如初，独自思考。

有时候，我喜欢植物，可能是因为它像是有骨骼。

和植物相处就像两个灵魂默默地凝视对方，毫无遮掩。那时，我感觉自己是另一株放得开的植物。动物则不同，我看到过一个很可爱的孩子，聪明懂事。我第二次看见他时，他的一只眼睛上盖着纱布。问其原因时，他的妈妈立刻像被我点燃了一串炮仗，火冒三丈，说他非得把她的“小宝儿”（狗的名字）逗急了，小宝儿能不咬他吗？！这位女士讲述的时候，气得满脸通红，头上烫的毛卷儿抖动着，像极了我小时候胡同里那“砰”的一声响完开盖后涌出来的爆米花。从那开始，我不太注意动物了。我便更喜欢植物了。

我学生小伦的爸爸因为喜欢植物买了一个一楼带院子的房子。我特别喜欢这种执着于一种简单事物的人。因为他能纯粹而专注得让自己的心境一尘不染。这样的人的世界极其纯净、极其透彻，极其自我。这种自我无干他人。你跟他相处，就像和一株植物相处，舒适感、想象力，单纯得就像我们是在两旁都是绿油油麦田的田埂上打着赤脚的孩子，毫无顾忌，毫无礼仪限制，朴实到骨头里。小伦爸爸经常发一些不同山区不同气候的植物，旁边的文字就像在做植物的百科全书一样，解析详尽。那些图片都是植友们亲自探索原生深山腹地拍摄下来的。小伦家的园子不大，并不做田田垄垄的格局，自然就好。他的爸爸在不同的角落撒下采到的各种野生植物的种子。某一日，拍一片野花丛生，能让人惊叹到。

我遗落在田埂的那颗种子，生长成了植物，我不知道它是什么，反正它这几日发芽了。我不会去呵护它，我想让它自己生长。在什么样的环境中，它都可以选择自己的生长方式。就像我多年前口袋里揣着母亲借来的100块钱一个人来到城市，也是见过了很多冷眼的。这就是世界。我珍惜这株植物，是因为小时候我目睹过那个长相凶恶的生产队长那只可恶的大脚。那天，他叉着腰，两个肘子支起披在身上的褂子，做出老干部的架势，眼睛瞪着我老实巴交的三叔和五叔批评。队长欺负老实人的名声能臭出十里地。我那天吓得不敢作声。但是为了表达气势，队长的一只脚忽然用力一蹬，刚好踩在一棵很小的豆秧上。我瞪大眼睛看着那只脚，那布鞋下面的千层底是多么坚硬，小秧苗根本无法翻身。我心理默念着：“挪开！挪开！挪开！”他挪开那只脚的时候，豆秧已经断了，我知道这块田地是队长说了算，但是这一棵植物为什么要遭此磨难呢？我看见那植物折断后根部以上的半截儿挺立着，像一个有骨气的人。那一次留给我的阴影至今还在。它让我多年来会更多地关注别人熟视无睹的地方被人熟视无睹的植物。我懂自己，也懂他们。就像冬日茅草房里热炕头儿上一对老夫妻，围坐在炕桌旁，吃一碗热气腾腾的红薯，高兴得不得了。他们不懂达芬奇、莫扎特。但是，他们懂的，别人也不一定懂。他们不需要谁懂，只需要那一刻是自己的世界。这与别人无关。

我从来不无视或者诋毁攀爬的凌霄花。每一种植物只是有自己的属性。凌霄花攀爬，说明它在向上而生，品尝阳光。灌木丛低矮，它喜欢抓住故土，体会坚实。他们只是生命的表达方式不同。我们为什么要用人的思想给并不懂人类思维的凌霄花安上攀附之名呢？这对一个不懂复杂人类世界的植物来说，是一种不公平。人类不应该给植物安装上他们认定的情感和思维，让它成为表达个人思想的工具。人类思想与植物何干？所以，一株植物，它不需要赞美，也不需要被借助表达狭隘的思想。它只是原生态的自己。

我家小区外的那条马路，不长，就是从小区这头跨到那头。每年夏天绿树成荫，树荫完全遮盖了马路。它不是主干道，车辆很少。我经常听见有人赞这树真好。然而，在4月份时，还是飞絮漫天。在脚下，就像有云跟着走。然后，有人开始咒骂。那样，岂不成了这树一会儿好，一会儿不好？人啊，情感太丰富。符合他们的心境，他们就为己所用，不符合他们的心境，就要咒骂。这还算好的。更可怕的是，有过想找相关部门给这些树锯了的人。每一棵植物都有它的特点，为什么植物一定要符合人的心境，喜欢就拿来，不喜欢就要砍掉呢？植物不需要尊重吗？那么人类谈的格局呢？

我的这株植物在田埂上这几日愈发葱绿了，也茂盛了许多。破土之前，它的两旁曾经是金黄的麦田。后来是高耸的玉米杆。要么比它饱满、要么比它高大，都是人们经常拿来赞美的。但我希望这棵植物能够安静地生长下去，因为我想看到它以一种未知的身份站在田埂上。我想看在一片收获后的慌索中，它如何独立完成对大地的思考、对生命的解析、对自我的论证。植物有自己的思想。

一个月前，这里还是锣鼓喧天。有摄像机架起来，对着一片金黄的麦田，一群人在田埂上载歌载舞，庆祝丰收。而今，四野静得像一个废弃的角斗场，只剩下田埂上这一抹昂首的绿色！

几天前，听说当年那个生产队长去世了，去世前他糊涂了，但是就一件事记得很清楚，就是当年每次表现威风凛凛的那几句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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