达士所齐，万物一类

“达士所齐，万物一类。”乃北宋欧阳修创作的《鸣蝉赋》中的一句话。意思是世间万物皆齐，万物平等，皆没有差别。

由于受上海疫情影响，今年回沪已是七月五日了。

也许今年的夏天特别热，我回沪已是上海的盛夏。当我静下心来读书、写作、练书法时，窗外各类树木上的蝉声，已经极其繁密与热闹了。

童年的我，记忆中没有用钱买过任何玩具。我的童年岁月是在一座规模颇大的江南四合院中度过的。院外有河流、竹园，河边成排的杨树、榆树和黄杨丛林，我童年喜欢的的玩伴或玩具最数蝉和蟋蟀。

孩子的天性就是喜欢把好奇和喜欢的物件抓到手中把玩。尤其是人蓄无害、人见人爱的蝉，对于童年的我，起初最感兴趣并不是听蝉而是捉蝉。

其实，方圆几公里之内，若论儿童中的捕蝉高手，非我大哥莫属。他会把正在枝头欢唱的蝉，用绑在长竹杆上的网兜给兜下来。而我则去院外杨树上折一节嫩绿的杨柳枝，插在灌了水的玻璃瓶里，用细线绑在蝉的脖颈凹痕处，然后放到杨柳枝上。这样捉来的蝉，不多一会儿也会引吭高歌，而我则在一旁仔细观察蝉的鸣叫。心里还在想，蝉是捉住了，但蝉悦耳的鸣叫声，却是捉不住的……

夏天的声音是一年四季中最丰富的：夏天雨多，有雨声；夏天雷多，有雷声；夏天青蛙多，有蛙声；夏天鸟也多，有各种鸟声；而在我心里，还是最喜欢蝉，我以为蝉可以作为夏天自然界中鸣叫者的代表。

晨间的蝉声，细腻悠扬、清脆悦耳，引清风以长啸，驻纤枝而咏叹，听着就令人想象到这蝉儿饮足了甘甜的晨露与树汁，高居树梢，那是真正的昆虫界的隐士、不食人间烟火的羽仙。那蝉声在晨光熹微之中，透过严丝合缝的门窗、厚重致密的窗帘，先是若有若无、似断还续，后来渐渐清晰嘹亮，听来由远及近、格外空灵。一段蝉唱之后，我的睡意也逐渐消散，身心也跟着轻灵澄澈起来。于是，大多数人还在梦乡缠绵的时候，我则已经练开了太极……

午后的蝉声，确实有点太过喧嚣了，缺乏悠扬韵律，只是一味地声嘶力竭狂呼：“热死了……热死了……”

想想也容易理解蝉儿们的不易！今年上海入夏以来温度之高、持续天数之长，据称已经创了上海地区有气象记录以来的纪录。今年热射病致死者也时有发生，梅邻弟子中的吴威师兄年仅三十九岁的妹夫，前日就死于热射病。而作为有各种高温防护的人类尚且能被热死，作为蜕变后一生棲栖树巅、完全生活在自然状态下的蝉儿们，于酷暑正午发几声“热死了……受不了……热死了……受不了……”的嘶吼，即便是惊扰到了我读书与写作的思绪，我也会干脆放下正读的书或正写的文章，自问自己无法为蝉儿们做些什么，体谅地支颐倾听蝉儿们的“牢骚”，是我此刻唯一能做的。

其实，从童年懂事起，我就喜欢边听蝉，边散步，傍晚时分，也正是蝉儿们一天之中最开心放松的时候：赤日炎炎似火烧的烈日正午，也变换成了晚风习习如清暑的晚霞黄昏；蝉的天敌鸟儿们也回了巢。此时，走进蝉鸣的树林里，恰似出席一场野外自然音乐会一般。只需你有一份闲情逸致、带一双聆听的耳朵。韩退之有云：“天之于时也亦然，择其善鸣者而假之鸣”；若依在下愚见，蝉就是当仁不让的夏天昆虫界甚至动物界中的发言人。

只可惜现在的人太忙了，忙得根本没有闲心倾听美妙的自然界中的天籁之音，忙得与美的事物擦身而过却浑然不知。一味专注于自己生活的点点滴滴，只顾着满足自己的物质追求，以自我为中心，至于别人的感受那都不是事，何况野外自生向灭、只有一季生命的小小之蝉？但我是绝不这么认为的，我是时常退后一步看看别人、看看四周自然界，如此我的视野就会变得更宽阔些、胸襟就会更博大些。还有什么比散步林下，一边聆听树梢蝉鸣更令人胸怀磊落、心旷神怡？暂时放下手中俗务、心中杂念、聆听蝉鸣，真的有很难吗？我也深知人艰辛、生活不易；然惟其如此，更需适时放飞心灵、及时卸下过多和不必要的情绪负担，轻装前行。

聆听蝉鸣，只需有心。鸣蝉也有各自的默契，只要有一只引领鸣响，众蝉就开始了此起彼伏的和鸣，它们各以最纯真的音色献给你，声声发自内心、句句来自丹田。它们节奏鲜明，吐孤韵以合律，含五音之自然，不同的韵律代表不同的心情。有合唱、有齐唱、也时常有独唱，但它们共同的特点是音域宽广、声线分明、抑扬顿挫。它们既不需要指挥、更不需要曲谱，它们没有尊卑上下，它们只是尽情歌唱、抒发。所以，它们歌声嘹亮、自然流畅、行云流水，让人听了忘却荣辱、了却忧虑；悠游于蝉鸣的天籁之中，我也时常听到蝉声在最激越高涨处，被外力干扰，戛然而止；宛如一幅好的书法，被蠢汉突然一脚踏破；也像一篇锦绣文章，被狂风猛烈吹散，飘零一地的铿锵字句，掷地犹闻金石之声！虽然给人些许怅惘、些许感伤，然而，这又何尝不是生命之歌的一部分？

当然，蝉声中隐藏的天机，玄乎其玄，也确实不是寻常人所能完全理会的。有时碰巧世博公园内没任何闲人而唯余蝉与我，一时蝉声盈耳、心境豁然、浑然忘机，竟似庄周笔下，树梢鸣蝉者为我，林下散步者为蝉，人蝉相契，与公园森林合为一体了。

呜呼！达士所齐，万物一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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