母亲的遗憾

记得那晚的风特别大，我们兄妹几人赶往外婆家的时候，已是外婆走后的第三天晚上。这条很熟悉的路，我们走的其实并不多，以后也许会更少走。

我对于人去世后要做的很多无论是礼仪还是道义的事情完全不懂，只知道一点，当有人来奔丧时，亲人要在灵棚前哭丧。那晚，当我们到了外婆家，刚进院子，看见我们，母亲扑通跪在灵棚前和几个姨娘放声大哭，这不是礼仪，而是一种不舍和发泄。我和姐姐嫂子跪下来烧纸钱，也是号啕大哭，好像既是礼仪，也是不舍、难过和对母亲的心疼。尤其是当大家把母亲姐妹几人拉扯起来回到家的时候，我生平第一次看到母亲这样的脸。在窑洞里的灯光下，那么苍白，那么憔悴，母亲，那么可怜。我鼻子一酸，眼泪真像断了线的水珠，完全控制不住。可我却难以开口说一句话，也不知道我应该做点什么，或许说什么什么都难以减轻母亲的痛苦，抚慰她的苦楚，我便静静站在她面前，轻轻抚摸着她也已经有些驼了的背。

我坐在沙发上，脑海里浮现出每次我和母亲去看望外婆的情景。外婆老早就站在大门口翘首以盼，见了我总是合不拢嘴笑着握着我的手，沙发前的的桌子上那些精心准备的饭菜乖乖等待着远方来的“客人”。外婆总有问不完的问题，也有诉不完的事情，虽然这些事已经在电话里和母亲说了很多遍了，但她仍然像新鲜事一样津津乐道。每次离开，外婆早早就像没断奶的孩子央求妈妈抱抱自己一样，央求着我的妈妈，叫着妈妈的小名，能不能明天走，能不能下午走……可是啊，妈妈不得不走，她还有自己的牵挂啊！车子扬起沙尘，久久弥漫在山腰间，山回路转，外婆站在大门口，又坐下，又站起来，从小路走到大路，直到我们彼此看不见了。但我知道，她依然一个人站在路口，坐下又起身，待了很久很久才回去。这样的情景在我成长的过程中像无声电影一样，一遍又一遍，直到再也见不到外婆。

妈妈姐妹比较多，在外婆最后的那段日子里他们轮流伺候，只是还没等轮到妈妈的时候，外婆已经走了。这也是妈妈最悔恨不已，最自责痛苦的事情。这种遗憾，我很清楚，会永远成为心里的坎儿。我想，如果时间能重来，妈妈一定会在姨娘们伺候外婆的时候也去陪伴着，一起做饭聊天，一起再听外婆的唠叨，只是，人生哪有重来。

在外婆去世的那段日子里，母亲眼泪哭干，嗓子哭哑，依然声嘶力竭喊着：“妈，你走了我和谁说话，给谁打电话？妈，没了你我就没了家。”每每听到母亲哭着说这些话，就像有这么东西堵在我的心口，我却无力推开它。我长这么大第一次觉得妈妈如此可怜无助，如此弱小无依，我内心一次次抽泣，我的妈妈没有妈妈了。可是，在妈妈最痛苦的时候不能时时陪伴左右，我也有自己的牵挂和不得已、不得不。一周回一次家的我，每次远远看到妈妈一个人静静坐在窗前，呆呆的，我的眼泪就不听话，但我不能也不敢在妈妈面前哭。我知道，她想妈妈了。我也知道，她依然在自责后悔。遗憾会永远在她心里。当然，她可能什么也没想，因为一个没妈的孩子，内心的那块儿空白，谁也想不到，谁也填补不了。那段昏暗漫长的日子里，只有一件事能让母亲突然眼睛亮了起来，嘴角露出笑容，那就是我的儿子出现在母亲面前的时候。母亲叫着我儿子的小名，伸出手抱抱他，这一刻，我明白，她什么也不想了，心情很好，就像之前去看望外婆见到外婆时的那份喜悦。所以那时候，我比往常还要频繁地带着儿子去看母亲，我知道，这比我说任何话做任何事都要管用。后来母亲也告诉我，每当她心烦意乱时，只要看到我儿子，就瞬间所有烦恼烟消云散。

我接受了来自父母、学校、社会的各种的教育，听到了五花八门的关于生儿育女的意义，但我都不敢苟同，唯独经历这件事我才真正明白。我们之所以要结婚生子，延续香火，一代代一辈辈，不是因为有万贯家财需要继承，也不是浪漫的所谓需要爱之结晶，更不是所谓“遗留”下来的这种说法，而是爱的传递与延续。当有一天我们的父母离开人世，我们的孩子可以帮我们减轻悲伤，我们对父母的爱有可以放置的地方，我们的痛苦有缓减的良方。当我们看到自己的孩子以及孩子的孩子，失去父母这人生最大的伤，会被治愈疗养。有人说父母存在的意义，不是给予孩子舒适而富裕的生活，而是当孩子看到父母时，内心会充满力量，会感到温暖，从而有克服困难的勇气和能力，因此获得人生的乐趣，现在我可以肯定地说：孩子存在的意义亦如此。

我们都知道“父母在不远游”，也知道“树欲静而风不止，子欲养而亲不待。”却不能抛开自我琐事牵挂。人生有太多不得已，愿没有后悔晚已，别让母亲的遗憾成为许多人的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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