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逢相救皆是缘

初秋的一天早晨。芙蓉镇的街心花园里，晨练的人们纷纷停住脚步，围拢到石柱旁，观看刚贴的招亲广告。有个小伙子竟放声念出声来：

“我叫沈二妹，女，现龄二十岁，华师大的二年级学生。因母亲昏迷住院，极需重金抢救，哪位善心男士肯裸捐八十万巨款，救我母亲起死回生。我愿嫁他为妻，终生不悔。特此广告。联系地址：池江县人民医院，手机187xxxxxxxx。”

广告像一枚手雷在人群中爆炸了。围观者七嘴八舌，议论纷纷，说啥的都有：荤的、素的、悦耳的、难听的、赞扬的、诅咒的。总之，赞扬的多，诅咒的少。他们说，古有董永卖身葬父，孝心感动天庭七仙女，演译出一段精彩的《天仙配》佳话。今有沈二妹招亲救母，孝心不知感动哪位富贵郎？

正在大家焦急等待这位富贵郎现身，突然一辆黑色宝马车悄悄驶来，嘎的一声停在路边。从车里走出一位老人，年在七十上下，须发斑白，面目清癯，精神矍铄，戴副深蓝色的墨镜，手揑一把纸扇。他迈着轻盈的步伐分开熙熙攘攘的人群，来到石柱跟前，跳前一步，一把揭下广告，小心翼翼地折好，交给司机。对司机吩咐道：“开足马力，目标池江县人民医院。″说着，钻进车内坐定，顺手系上安全带。司机发动汽车，风驰电掣般地向池江县医院疾驶而来。不到十分钟，车子驶进医院大门，在里面拐了一个大弯，泊在停车位上。老人一下车，就直奔住院部。他在指示牌上看到脑部病房在七楼，点开电梯门，火急火燎地来到七楼。他向值班护士打听，沈二妹母亲住在705号病房，上前轻轻推开了房门，探身定睛一看，一个老妇病人躺在床上，输液瓶里的药水一滴一滴地通过导管流入病人体内。患者双目紧闭，鼻孔上接着呼吸机，氧气瓶里的水微微晃动。一位年轻姑娘伏在床沿边，似乎睡着了。

“你是沈二妹吗？″他走上前去，轻声地问。恍惚中，姑娘听到有人叫她，睁开惺忪的眼睛，揉了揉，倏地站起来，看到一位老人站在面前，慌忙应答：“是！是！我是沈二妹！″她声音嘶哑，眼泡哭肿得像个红桃子。她像见到救星似的‘扑通′一声跪倒在老人的脚前，流着辛酸的泪水，哀求道：“老爷爷，救救我妈妈吧！她是我唯一的亲人了。她要是醒不来，我就成了社会孤女了！″

老人一把搀起，将她扶到病床边坐下，自己也随手端个凳子坐下。安慰道：“孩子，事情越复杂，越要冷静。头脑发热会丧失理智，泪水只能表达感情，不能解决实际问题″。沈二妹听了老人的安慰，情绪渐渐稳定下来，摸摸蓬乱的头发，‘‘您老人家帮我照看一下输液！我去漱洗一下。″说着闪身进了洗手间。等她漱洗出来，吃过早点，八点钟医生上班时间到了。老人马上来到医生办公室，找到主治医师。主治医师姓慈，是位女大夫。她戴着眼镜，穿着白大褂，端坐在电脑屏幕前，聚精会神地查看影像。她见老人来访，转过身很热情地说：“这位脑昏迷患者，主要是动脉硬化脱落的斑块堵塞了脑部血管，造成脑部严重缺血。我们正在采用一切有效手段进行抢救。经过专家医师多次会诊，现理出两套方案。一套是开颅手术，风险大，痊愈效果不甚理想，弄得不好，患者会成为植物人。笫二套是建议赶快转院。如果拖延时间，耽误最佳的治疗期限，恐怕造成脑死亡，那就回天无术了。如果转到一线城市的大医院，马上注射消栓剂，融化斑块，疏通脑部血管，速效保险。不过这套方案，耗资巨大。外国进口的消栓剂，价格昂贵，一针就要几十万，档次高点的，一针就要上百万。恐怕沈二妹家庭根本没有这么大的支付能力。″慈大夫说到这里，重重地叹了口气，“无钱逼倒英雄汉！你老人家来探询，你能代表患者家属的意见，有什么想法和要求，说出来听听。”

“慈大夫，老朽同意第二套方案。不过我又有顾虑，这么严重的脑昏迷患者，如果转院，经过途中颠簸折腾，恐会加重病情，甚至会发生危险。我想不转院，尽快弄来消栓剂，通过你们医师的手注射，不知可行？″慈大夫听后，微微点了点头：“行是行。不过，这种针剂，是控制使用，没有医师处方，是不轻易对外销售的。况且注射这种针剂，注意事项挺多，没有经验的的医师临场督施，万一发生意外，难以应对！”“慈大夫，救火如救火！时间紧迫，请你立即同大医院药房联系，花钱再多，我想法解决。只要能使患者转危为安，就是倾家荡产，老夫也在所不惜！″老人说到这里，掏出一张银行卡放在大夫面前，“这卡里有五百万，请你院方出面派人去购药，时间就是生命！越快越好！往返机票和费用，我全部包揽。”

“好！″慈大夫异常兴奋，马上拨通院长办公室电话，简短的作了汇报，请示院长派人去购药。院长当机立断：“同意！购药的一切事宜，由你慈大夫全权负责！″慈大夫放下电话，马上找来下手，嘱咐道：“我已经联系好了，特派你去上海浦东医院购买消栓剂。乘上午九点一刻的班机，争分夺秒，速去速回！”

“好！好！″下手接过银行卡，准备离开。这时老人的司机走过来说：“大夫先生，我开车送你到机场，请吧！″中午，慈大夫正在吃盒饭，见消栓剂买回来了，非常高兴，丢下盒饭，洗手消毒，认真地阅读说明书后，给患者进行了注射，她把针头丢到垃圾桶，揩了揩额头上的汗水，满脸堆笑：“等着吧！奇迹就要出现了！″沈二妹伏在娘的病床边，眼睛睁着滴溜圆，注视着娘的反应。晚上刚八点，她看到娘的左手中指轻微地动了一下，慌忙跑到老人面前报喜，满脸绽笑，就像一朵带露的梨花，“梅老教授，我妈的手指动了一下！″老教授太辛苦了。也许是看到了患者康复的希望，心弦放松的缘故，他坐在椅子上竟甜甜地睡着了。他听到有人叫，一挺身子站起来，奔到患者床前。他看到患者的手指像抽筋似地连动了几下。他长长吁了一口气：“谢天谢地，你老娘有救了！″大约又过了十多分钟，患者的眼角涌出了几滴泪水，紧闭二日二夜的眼皮微微张开了。午夜时分，患者一阵躁动，挣扎着要坐起来，嘴唇嗫嚅哼哼有声。二妹掀开被单一看，娘要小便，内裤尿湿了。她马上扯下内裤，换上干爽的尿不湿。患者似乎感到舒服了，闭上眼静静地睡去了。

梅教授见二妹娘恢复了知觉，兴奋异常，睡意全消。他踱到病床前，悠悠地对二妹说：“你想知道我这个天外来客是谁吗？怎么认识你妈妈的？现在我心情放松了，可以回答你的疑问了……”那是一九七三年三月的一个下午，从一辆牛车上下来一个青年男子。他背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孩子，手里拎着简单的铺盖卷，眼神忧郁地打量着周围环境。这位男子名叫梅寒之，是省城重点中学的一名教师。因受台属牵连，加上本人年轻气盛，经常同校长顶牛，再加上不够慎言，被扣上右派分子帽子，下放来芙蓉镇上一所小学任教。没人接他，当他独自一人走到校门口，只见一位年轻的妇女，接过他手里的行李，把他带到一间破旧的房子里。房里很久没住人了，灰尘满布，攀满了蜘蛛网。这位妇女叫梅寒之到屋外休息，自己用衣服蒙着头脸，用笤帚打扫清理房间。房间里没有床，没有坐椅，只有一张三条腿的办公桌上，放着一盏煤油台灯，灯罩上端是废报纸卷了筒儿套在上面。这位妇女打扫完毕，搬来几块木板搭在土坯上，铺上稻草，算是床铺，将他的行李放上去。告辞前对他说：“梅老师，晚餐在学校食堂吃。这里条件简陋，比不上城里，将就一点过吧。”

“大姐，你是干什么的？怎么称呼你？″

这位妇女爽朗一笑，解下围腰弹弹身上的灰尘，“我是民办教师，姓金，金银铜铁锡的金，名叫金莲香。你要客气，叫我金老师，不客气就叫我金大脚。嘻嘻，随便叫，家无常礼，别拘泥太多。″

晚餐学校食堂里煮了一锅菜糊，梅寒之咬牙吃了一碗，盛了半碗喂孩子。孩子见菜糊味苦，哭着不肯下咽。这时叫金莲香的民办教师又来了，她拿来一把济公用的破扇子，一抱艾草，对梅寒之说：“这里蚊虫多，艾草可以驱蚊。”梅寒之对她笑了笑，接过扇子和艾草，感激地说：“谢谢金老师，让你费心了！”没关系！出门在外没有家里好。俗话说，在家千日好，出门事事难，你就将就着过吧！″她见孩子不愿吃苦菜糊，关切地问，“你一个男同志带着孩子，是个大累赘。这孩子母亲干啥去了？”

“离啦！她妈妈升官了。到县里当妇联主任去了！”

“为什么离？是感情不好吗？″

“不！她是怕我右派的身份连累她不能上进。″她听后，有些同情地走上前，抚摸着孩子，哄着：“宝宝乖，小时吃苦糊，长大就有白米饭吃啰！″在她的呵哄下，孩子停住了哭声，大口大口地吞着菜糊糊。梅寒之被贬到小学任教，由于顶着右派帽子，周围的人都象见了瘟疫似地，唯恐避之不及。只有金莲香像亲妹妹一样同他接近，关心他的衣食住行。寒之从她身上感到了人间温暖。

梅寒之带着孩子上课，日子本来就过得十分窝囊。校领导为了改造他，故意给他压担子，把学校兴菜地的任务交给他。

有一天，他见学校粪坑里的粪尿涨满了，便挑着屎尿去菜地上肥。学校离菜地有半里远，要上坡下坡。他挑着粪便，淋着毛毛细雨，向菜地走去。不料下坡时，脚底下一滑，粪担从肩上滑落，扁担摔得老远。屎尿撒了一身，臭气熏天。就在他欲哭无泪，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金莲香拿来干净衣服，出现在他的面前，叫他到河塘里洗澡换衣。她找来扁担，挑起粪桶，替他到菜地上肥。便叮嘱他说：“你城里人没挑过担子，这肮脏繁重的活儿你干不了，就别逞能了。以后要是厕所的粪坑满了，对我吱一声，我来帮你！″，梅寒之听了这暖心的话，感激的热泪往肚里流。

梅寒之的孩子由于缺乏营养，患上了小儿疳积，面黄肌瘦，肚子膨得老大，脸瘦得像毛猴，两只大眼睛骨碌碌地转。金莲香见孩子欠奶水，得了奶疳，十分心疼。有一天，她丈夫把孩子抱来讨奶，寒之的孩子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嘴里的涎水象丝线一样往下直流。她马上把自己的孩子塞给丈夫，对着寒之孩子，柔声细气地说：“来，小儿，到妈怀里过个奶瘾！″她把孩子一把搂进怀里，把滴着乳汁的奶头塞进了孩子的嘴巴。从此，她当起了寒之孩子的业余奶妈。她一人给两孩喂奶，奶水不足，她利用课余时间，到沟头渠张笼子，捞鱼虾催乳。她的丈夫沈长发，心眼小，是个醋坛子，讽刺挖苦她说：“你现在快要变成梅夫人了！″她没好气地白了丈夫一眼，回应道：“你要是同意，我就和梅老师去领证，气死你个王八蛋！″歇了口气，又说，“你们男人就是这副德行，一看到女人和哪个男人说句话，或是近了一点，小心眼里的醋虫子就爬出来了。你放心，梅老师受过高等教育，是个正人君子，是个坐怀不乱的柳下惠。他也看不上我，就是看上了，姑奶奶也不会给你戴绿帽子。我帮他，出于同情，我是有分寸的，你别在旁边急着上吊！″

梅寒之来校教书，大队领导为了减轻贫下中农负担，需要辞退一位民师。有个专靠喊广播进校的民师张小山，经常体罚学生，学生家长意见很大，他的民师位置，岌岌可危，。为了保位，不被辞退，就千方百计找梅寒之的茬，想法把他轰走。张小山发现梅寒之的备课本上写着彭德怀元帅写的一首小诗：稻铺地，薯叶枯，青壮炼铁去，收禾嫂与姑。来年日子怎么过，我为人民鼓与呼。他看到这首小诗，像抓住了救命稻草。立即给梅寒之编织罪状，说他被打成右派，心生怨恨，对党的大炼钢铁决策不满，妄图颠覆我社会主义制度，险恶用心，昭然若揭。在批判大会上，他挥拳撸袖，跳得最凶，措辞激烈，火力全开。为了羞辱梅寒之，亲手糊了一顶′两耳写着右字＇的尖帽子，强戴在梅寒之的头上。正当梅寒之笼罩在唇枪舌剑的硝烟里，屈辱难耐，有苦难言之际，金莲香冲进会场，一把抓下梅头上的尖帽子，跺成扁皂角，摔到大门外去了，竖眉立目地说：“梅老师头上顶个右字，是个台属。你们就这样红口白牙地诬篾他，加他莫须有的罪名，你们有没有良心？″说着，把梅寒之拉出会场。没了靶子，那些张弓搭箭的弓弩手也就自讨没趣地散场了。

金莲香闹翻批判会场，仍余愤难消。她把张小山领到一个僻静处，狠狠地教训道：“你这没心肝的歹种，梅老师正在受难，你不雪中送炭，反而雪上加霜，落井下石，欲置他于死地，你的心肝被狗拉吃啦！古话说，于人方便，就是于己方便。难时送人一碗水，胜过富时万两金。难处救人，才有功德。我们做人，要学会换位思考，将心比心，如果他不是台属，不顶帽子，也会威风八面，抵上你小山千万个。你要是真本事，敢于强者过招，杀死老虎，算什么英雄？″她放缓语气说，“他下放来我们学校，是被逼改造的，不是来挤你的位子。你要想保住民师位子，就要老老实实教书，教出成绩来，得到学生和家长的欢迎，任何人也撼不动你。你这种专拣软柿子捏，专找别人茬，靠打压别人往上爬的手腕，是卑鄙无耻的下三滥！你要好好学习做人，积点囗德，免得阎王爷割你的臭舌头！″她见小三闷声不响，就好言相劝，“你要听我的劝，从今往后，别再无事生非，找梅老师的碴子。我已经想好了，辞职报告己经写好了，我决定辞去民师职务，把这个位子让给你……

就这样，梅寒之在金莲香的无私帮助和支持下，在芙蓉镇偏僻的小学里，捱过了八个春秋。八零年，大地解冻，春暖花开，他摘掉右派帽子平反了。回城当起了高中物理教师，由于绩效显著，调进一所名牌大学任教，不久就晋升为教授，名利双收。他在努力教好书的同时，也将孩子培养成才。儿子进了大学，读研读博士，现任中美合资科技公司副总裁，年薪逾百万。梅寒之于2010年退休，现被一所老年大学聘为教师。他一心想报恩，省吃俭用攒够五百万，好好感谢这位危难时刻伸手相救的金妹子。无奈多方打听，没有得到金莲香的任何信息。他想，要是找不到金妹子，准备把这五百万捐给希望小学。谁知，踏破铁鞋无觅处，得来全不费工夫。沈二妹的一张招亲广告帮了他的忙，这五百万正好为脑昏迷的金妹子派上了用场。

金莲香的脑昏迷醒后，康复训练有女儿照顾，他要赶回城里，到老年大学去讲课。临别时，他叮嘱沈二妹说：“出院结账你负责，结余的钱，一部分给母亲买营养品，一部分留给你自己上学用。你妈妈康复后，要注意休息养生，千万别去菜市场打工了。暑假结束，你返校走了，她在家觉得孤单，想到大城市或什么风景区游玩，给我挂电话，我派人来接！今后若遇到困难，直接打电话找我，别再出什么告示，招人笑话！你母亲刚醒，我不去面辞，避免受刺激。我走了，你母亲不要急着出院，要等完全康复才办理出院手续。切记切记！″沈二妹含着热泪，不住地点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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