养鸟之趣

孙女开学要住校了。

她临行前，拎了个鸟笼子交代我一个任务，爷爷，你替我好好照顾这两只小鸟。话语平缓宁静，不轻不重，我却感到肩头有了沉重感。说得好听，其实就是替孙女养鸟，这可是八十岁老太太当接生婆——平生第一回，我从来没有养过鸟啊！孙女交代的任务，我没有理由拒绝，“谁让我是爷爷呢？”于是把鸟笼拎到阳台上。一路上，鸟儿“吱吱”地叫着不停，叫的时候鸟把头紧贴着笼子，扇动着翅膀试图冲破牢笼，飞到孙女怀中。鸟的神态，鸟的举动，极不情愿地被我拎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好像我是半途拦窃似的……鸟叫的声音一阵高过一阵，甚至有点声嘶力竭，好长时候才停息下来。可能知道没戏了，已经被主人抛弃了，再呼叫也是竹篮打水——一场空，只好将就地安静下来……

我喜欢鸟，从来没有养过鸟。

我的老家在狼山脚下，那时虽然是草屋，傍河而居，绿树掩映。屋后一棵老榆树上筑有鸟窝，悦耳的鸟鸣时高时低地在清晨雾中逶迤，我们从梦中醒来总是那么美好。有时倾听着鸟儿的歌唱，躺在床上又继续没有做完的美梦。“又赖床了！”母亲一声吆喝，打破了我们梦乡的宁静，迫不及待地穿衣起床……乡村虽然贫穷，从来不缺少鸟语花香，各色各样的鸟儿伴随着我们成长——夏天，我们爬上高高的榆树掏鸟窝，窝里有数枚鸟蛋。听说鸟蛋营养价值很高，再淘气的我们却不染指，因为大人们说，一枚鸟蛋就是一条小鸟的生命，杀鸡取蛋的事千万不能干，看到鸟蛋我们决不会碰。有时还弄些树叶遮掩得严严实实，防止风雨的袭击。却不知道好心犯歹意，母鸟飞回来，看不到鸟蛋，以为失踪了，急到“哇哇”直叫，叫声是那么地焦急忧虑，甚至还有几分愤怒。直到扒开树叶，看到宝贝蛋儿，才转怨为喜，叫声充满了怜爱欣喜，是那么地悦耳动听……“宝贝蛋”，父母对自己子女的爱称，原来也是从鸟儿这里引伸过来的，有时也称“宝贝疙瘩”，捧在手上怕摔，含着嘴里怕化，放在心中怕闷，充满了一片父慈母爱之情。

动物的舔犊之爱，鸟儿的哺乳之情，与人类相比有过之而无不及。

我们小时候最喜欢玩的游戏是打弹弓，从树上折下一根“Y”型的树枝，从自行车破胎上剪下一条窄窄的皮条，系在树枝上，对准树上栖身的鸟儿，发射小小的石粒。我们对于鸟类是有选择的，喜鹊的体大而肥，弹弓对准目标虽然不是百发百中，也是十拿九稳。我们决不会把弹弓对准喜鹊的，这是喜鸟啊！“喜鹊叫，喜事到”，谁忍心对这样的喜庆鸟下手？我们打弹弓主要是麻雀，上世纪五十年代，“除四害”是全民行动，麻雀属于“四害”之一，罪行是槽踏粮食。三年自然灾害，人都没有饭吃，饿着肚子，粮食岂容麻雀侵害？这样的害鸟必诛之，麻雀虽然群起群飞，要想用弹弓击中它，也非同小可，真得有百步穿杨的功夫。于是，我们就用盘篮扣麻雀，这只能局限于寒冬腊月的下雪天。大地被厚厚的白雪覆盖，无处寻食的麻雀看到盘篮下面有散落的麦粒，以为找到了饱腹之物，殊不知是自投罗网走向绝路——盘篮敞口处竖着一根筷子，系着一根长长的细绳，我们手握绳头，躲在远处的旮旯里，就像敌后武工队手握远处埋在土里地雷的弦绳，不见鬼子不拉弦。见到麻雀溜进盘篮里寻食，我们用力拉绳，倾刻间盘篮扣下来，里面的麻雀眼前一片黑暗，才知道已经掉进死亡的深渊……后来，麻雀被平反了，属于益鸟，是保护动物，人们与之和平共处了，再也不会伤害它了。

谁，造成了麻雀的千古奇冤？

据说，1955年，有农民反映麻雀禍害庄稼，每到庄稼丰收之时，金灿灿的麦田里飞来大批的麻雀，“叽叽歪歪”热闹非凡。不知这个消息是否属实？1957年1月18日，时任教育部副部长、生物学家周建人，也就是鲁迅的胞弟，在《北京日报》发表了“雀是害鸟必须无疑”的文章，就肯定：“麻雀是害鸟，害鸟应当消灭，不必犹豫。”因此，麻雀被定为四害中的老四，位于老鼠、苍蝇、蚊子之后。据不完全统计，“除四害”时，20亿只麻雀在中国被消灭。直到1959年11月27日，中国科学院张劲夫综合生物学界的意见，写了一份“关于麻雀问题的报告”。随即在1960年3月16日，关于卫生工作的指示中改变了消灭麻雀的决定，麻雀不打了，代之是消灭臭虫。麻雀，才真正死里逃生，作为益鸟重点保护了。

前些日子，我遇到花鸟市场的好友老周，他问我，最近忙什么？我说帮孙女养鸟。什么鸟？我不认识，鸟儿小个儿，全身金黄，我回答。“金色鹦鹉。”老周笑着告诉我。怎么不说话？我问。鸟儿还小呢，小孩儿开始也不会说话的，也是在长大过程中跟着大人慢慢学会的，鹦鹉也不是个个都会说话的，也要分品种的。老周娓娓道来，给我上了一堂鸟儿知识的普及课。鹦鹉学舌，鹦鹉，在狼山脚下的俗名叫“八哥”，哪家小孩能说会道深受邻居喜爱，大人夸之“长了一张八哥嘴”，这是褒义的，夸奖聪明伶俐；而有些大人巧舌如簧信口开河.南通话称之“死雀说得活雀儿飞”，这是贬义了，说他滿嘴胡话。唐代元稹《寄赠薜涛》：“言语巧偷鹦鹉舌，文章分得凤凰毛。”关于鹦鹉学舌的故事亦有很多，我最感兴趣的是关于“贪官与鹦鹉”：有个贪官，非常喜欢鸟类，于是养了一只鹦鹉。这只鹦鹉十分乖巧，很讨贪官喜爱，每天把鹦鹉抱在怀里，教它说话，渐渐地鹦鹉开始学会说话了。一天，贪官在朝上开完晨会，回到家里告诉老婆，皇上下令惩治腐败，两人商量把收贿来的财宝藏在一个秘密的地方，这刚好被鹦鹉听到了。皇上微服私访来到贪官家做客，鹦鹉一看是皇上，就把藏着财宝的地方说出来了。皇上知道贪官枉法，查到罪证，立即把贪官抓起来关进大牢，并且封赏了那只鹦鹉。这则故事告诫人们，“不义之财，手莫伸，手伸必被捉”的堂堂正正做人、清清白白当官的道理。

那天，老周要送我一只鸟笼，我执意不要。他说，你孙女买的鸟笼是铁丝编织而成的，上的是油漆，不环保。夏天清凉，鸟儿可以适应，到了风雪冬天，鸟儿就有害受了，冰凉冰凉的。老周的鸟笼是竹子编织的，古色古香，是个老物件。竹子是自然生长，冬暖夏冷，非常适合鸟儿的饲养。那铁丝编织鸟笼长方型，简单而单薄，真像一座牢笼；竹子做成是圆型的鸟笼，上面半圆，仿佛一座现代宫殿，豪华而大气。我说，无功不受禄，怎么好意思接受这么贵重的礼物？老周笑了，我们是多年老朋友，胜如兄弟，还说见外的话？说句心里话，我还是蛮喜欢这种老式鸟笼的，只是心里有一道坎，不知道怎么才能跨过去？啥坎？不就是一个鸟笼吗？哎，说出来让大家见笑了，我是穷苦出身，一直说自己是农民的儿子，在农村土生土长的。看到鸟笼，就想到那些穿着绸衣椴服，手托鸟笼，招摇过市的纨绔子弟。好今，当了爷爷，也操起那些浪荡公子哥儿的派头，提着鸟笼穿街过巷，不知让路人侧目而视？当然，老周是不知道我内心想法的，他执意相送，我无法拒绝，只好笑纳了。果然，提着鸟笼上了公交车，不少乘客投入注视的目光。走到小区里，遇到熟人，看到我提着鸟笼，“什么时候你也养鸟了？”疑问的口气，不解的神情，好像我成了“老不正经”。“孙女养的，”我以话答话，倒也就减少了不少尴尬。

其实，是我多心了，如今养鸟的老人多了去了。公园里、树林里、小区里、绿地里，老人提着鸟笼散步。累了，把鸟笼挂在树梢，三五老友聚在一起港港“山海经”，也是老有所养老有所为老有所乐了。

我孙女养的两个小鹦鹉，还真是金色鹦鹉，寓寄“黄金遍地之意”。放在阳台上，犹如一道道金色的阳光，可惜鸟儿只能拘束在笼子里，我想起了“金丝鸟”的故事。很久很久以前，有一只金丝鸟，被猎人逮住了，卖给了商人，又被高价卖了出去。买金丝鸟的人很有钱很有钱，笼子是纯金做的，吃的比家里佣人都好，养鸟人真的喜欢金丝鸟，总是给它最好的。鸟儿叫出声来，他听着是鸟儿似乎在歌唱，巳经满足当下的生存待遇。却不知道曾经自由飞翔的鸟儿被关进笼子，是多么地悲伤，鸟儿的鸣叫是声声呼救是声声呐喊是声声啼血……人啊，怎知道鸟儿的内心？自由，才是鸟儿的生命！这个金丝鸟长期怨怨忿忿悲悲戚戚，最后忧郁而终。于是，我们想到古典小说里描写的那些曾居楼阁深宫里的公主小姐，犹如金丝鸟失去了人身自由，总是向往外面世界的精彩……当然，现在关在笼子的鸟儿，已经成了今人的宠物，另当别论。

两只金色鹦鹉，和孙女特别亲近。孙女在家时，打开鸟笼，鸟儿飞出来，跟在孙女的身边。她跑到哪里，鸟儿也跳到那里，不离左右。孙女手一伸，鸟儿就跳到她手上，手指伸出来，乌儿站在上面，好像站在一棵树上；半握拳头，鸟儿伏在上面，仿佛匍匐在大地上，没有一丝丝恐惧，满满的踏实感，让人想起那句脍炙人口的成语“小鸟依人”，人鸟和谐的自然景象。孙女离家到学校了，我把鸟笼拎进不在同一幢楼里的住宅里，当我关上孙女住房的大门，笼子里的鸟儿叫声骤起，一声高似一声，如像海浪扑石尖叫不迭。我知道，鸟儿在呼救，犹如遭到劫持，呼喊孙女快来救它们……直到下得楼来，随我走到绿树成荫的社区小园里，方才停止了呼喊。可能聪明的鸟儿知道，无论如何怎么呼喊，主人已无法来拯救，只得听天由命了……从来没有养过鸟的我，遵照孙女的嘱咐，经常添食换水，打扫鸟笼卫生，千方百计地照顾好服务好这对金色鹦鹉。时间长了，我也打开鸟笼，试图让小鸟飞出来，它俩夹紧翅膀蜷缩在笼子一角。我用手捉它俩出来，却东躲西藏，坚决不从。好像我不是放它俩出来，而是逮着上刀山下油锅似的……无奈，我折了树技搁在笼子里，鹦鹉开心了，在树枝上嘻戏，时而伏着时而站着，时而倒挂着时而翻腾着，犹如活跃在体育竞技场上，完成各种自由体操高难度动作。也许是树枝的清香让它们有种回归大自然的感觉，最有趣的是两只小鸟并肩站着，互相亲嘴，也许不好意思了，瞬间马上离开，各居一隅，“叽叽喳喳”叫着不停，可能是在互诉衷肠……有时，一只小鸟正在吃食，另一只小鸟悄悄地来到它的身后，用尘尖的倒钩般的小嘴去舔吃食小鸟的翅膀里，好像小孩儿被挠到痒处，惊慌地一跳，展翅飞走了。调皮的小鸟也不客气，独食起来。飞走的小鸟远远地站在树枝上，目不转晴地看着，心里有着许多的不服气。小鸟儿吃饱了，飞过来欲想与之亲近，这只小鸟儿理也不理，马上飞到食罐旁，也吃起食来，小鸟儿只好孤独地看着，再也不敢骚扰它的同伴了……就像小孩玩家家游戏一样，它俩树头上生气树尾上又和好如初了。

养上小鸟，确实增加了不少乐趣。

孙女从学校回来了，星期六星期天把鸟儿接回家了，这两天我好像丢掉了什么遗失了什么，不知道从哪儿来的失落感？鸟儿也是通人性的，天一亮，鸟儿就叫起来，把我们从梦中惊醒。于是，我在喂食时就责怪鸟儿，叫得这么早，还让不让人睡觉了？下次再叫这么早，就不给你们食吃了！两只小鸟依偎在一起，低下高贵的头，侧耳而听，宛如犯了错误似的，让人又好气又好笑。其实，我知道，它们感到委屈了，窗外树上鸟儿叫了，我们才叫的，怎么一味地责怪我俩？外边的鸟你们奈何不了，把怨气发到我们身上，还不是因为被你们关在笼子，才受这样的罪，还受这样的窝囊气？哎，算了算了，怨气发发就顺了，忍了忍了吧！寄人笼中，又能如何？是啊！我们有一些人，还不如善解人意的鸟呢！

孙女又住校去了，鸟儿又来到我们身边，生活中的乐趣亦回来了。

——我是不是养鸟也养成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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