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逝的油布伞

霏霏细雨，薄雾清清，四周一目苍茫。青山绵绵，啼鸟声声，密林深处的行人衣衫漉漉，头面尽湿。

“清明节雨纷纷，路上行人欲断魂。”

清明时节的雨，连天接地柔丝不断，淅淅沥沥不分昼夜地下着，淋湿了所有人的心情。让世间万物都充满了缠绵的情思，愈发让人思念已故的亲人。

那纵横阡陌、崎岖蜿蜒的山路上，留下一串串清新脚印，记录着祭扫的日子，刻录着流年的又一个清明，记述着一场清明雨的温情话题。

清凉河畔，在通往后山松树岗的羊肠小道上，三凤左手撑伞，右手抱着清明祭品艰难地向上走着，不时扭头叮嘱身后半大个的儿子，注意脚下。

陡窄的小路两边，低矮的树枝和肆意横生的荆刺，不时拉扯着雨伞，更加减缓了上山速度。三凤抬起头，望望前边幽深的树林，索性收起雨伞，加快了脚步。

母子二人来到半山腰一处平坦地，只见一座孤坟静卧当地，坟前杂草丛生，荆棘遍地。去年挂的清明吊已不知所踪，只剩半截竹子，光秃秃地斜插在那。

点烛焚香，烧纸叩首，二人的神情虔诚而又庄重。而后，半大个儿子点燃了一挂鞭炮，在山谷中“噼噼啪啪”作响，回声越过几座山梁，响彻在云霄之间。

三凤在坟头插上清明吊，又把四周杂草、枯枝清理了一番，伫立良久方才离去。

顺着小路回到河岸边，半大个儿子怯怯地问到“妈妈，那里面躺的是我们什么人呀？”

“是恩人！”三凤停下来轻声说到。

她举目环视着整个河滩，不远处水田埂旁边，那块巨大的青石板显得那样的惹眼。

眼前又浮现出当年那一幕幕场景，仿佛就发生在昨天……

那是1975年夏季的一天上午，黑沉沉的乌云布满了天空，疯狂的雨点无止尽地下着，平地里汇成的积水，迅速扩大蔓延，集聚成大片黄水能淹没脚踝；屋檐之间架起瀑布，飞流直下，门前的屋场简直成了一条流淌的河。

原本清澈见底的清凉河逐渐变得浑浊不堪，下午时分，河水开始陡涨，浪涛翻涌。滔天浊浪像脱缰的野马夹杂着上游流下来的树干，一个横扫，冲走了村小学门前的简易木桥。

正在教室上课的武汉知青黎老师，听见村民的惊呼声急忙跑出去看个究竟。

就在此时，“咔嚓”一声，一个炸雷响起，吓得学生们惊声尖叫，雷声在群山中久久回荡。

轰隆声还未退去，天幕中又出现一条细长锯齿状的闪电撕开了云层，裂缝带来更大的雨，犹如根根银剑疾射而下。

黎老师见状后急忙返回教室，马上叫那十几个不同年级的学生提前放学，并安排高年级同学带好雨具，护送低年级同学回家。一一叮嘱小心路滑，早点回去。

等忙好返回教室才发现，读二年级的三凤正坐在角落里哭泣。

三凤家住在河对岸离校五里多的倒水沟，每天都要通过学校门前的木桥上学、回家。现在外面的雨下得那么大，木桥被河水冲走，自己也回不去了，不由急得哇哇大哭。

黎老师来不及细想，回到宿舍拿上那把从省城带来的黄色油布雨伞，背上三凤沿着山间小路就往下游碾子湾方向走去。

三凤斜挎着书包伏在黎老师背后，一双小手帮老师握住粗大的伞柄，密集的雨点落在伞布上面，“蓬蓬”在耳边作响。小脸蛋贴近伞骨，还能闻到淡淡的桐油味道。此时，油布雨伞下面像一个温馨的港湾，使她忘记了所有的担忧。

碾子湾离学校大约二里多路，这里的河床宽，河水浅。下乡三年多，黎老师已对村里山山水水熟记于心。往年洪水季节，身高体壮的他，都会从这里背着同事淌水过河去李庙公社、或南漳县城开会。

来到碾子湾，雨势稍减。可原本水流平缓的河面现在已洪水浩荡，汹涌起伏。

黎老师下河尝试了一下，河岸边浅水处已能没过膝盖，比往年的水深了许多。顺手捡起一根树棍当做拐杖，把雨伞和三凤的书包放在岸边，让三凤骑在自己双肩上，拄着树棍在湍急的河水中小心摸索着前行。

咆哮的洪水在眼前飞溅而过，三凤眼前一阵眩晕，不由吓得紧闭双眼，双手抱住了黎老师的头。

在滔滔洪水中一步一步艰难的移动着，行至河中间时，水渐渐窜了上来，放肆地舔着黎老师的腰。好在黎老师沉稳行进，还有树棍的支撑，几经晃悠终于到了对岸。

在岸边梯田埂上寻了一块硕大的青石板放下三凤后，黎老师有惊无险的折返到了对岸。

黎老师左手拄棍，把书包挂在右肩上，右手抱着雨伞一步步地又向三凤这边靠近。看到黎老师慢慢淌到河中间时，三凤紧张的十指紧扣，心都提到嗓子眼儿了。

忽然，隐约看见上游有几根树枝随着洪水起伏漂流而下，眼见就要撞上黎老师。说时迟，那时快。黎老师立即收住了脚步，身体轻轻后仰并微微向左侧身，躲过了河水中的树枝。就在此时，黎老师右手抱的雨伞却突然滑落水中，眼疾手快的他迅疾扔掉木棍，左手顺势用力抓住了伞把，却不料激流的洪水瞬间冲开了雨伞，猝不及防的黎老师因强大的拉力而失去了重心。一个趔趄，头部向下扑倒，狂奔而下的洪水刹那间淹没了他，只见一条腿在空中划过，再也看不到人影了。

年幼的三凤被突如其来的场景吓懵了，缓过神来站在青石板上大声哭喊着：“黎老师，你在哪！黎老师……”

稚嫩的呼号声却被恶魔般的洪水轰鸣声给吞没了。站在岸边的乡亲们纷纷飞奔前去沿河岸大声呼喊，希望能够寻找到黎老师的身影。任凭三凤再怎么撕心裂肺的哭喊，整个世界，除了滚滚洪水狂奔怒吼声和天空中轰隆隆的雷鸣声，再也听不到任何的回音。

第二天，大队组织了三支打捞队沿河搜寻，历时二天，终于在四十里开外的石门集水库找到黎老师遗体。三凤的爷爷老泪纵横，坚持用自己的棺木安葬黎老师。

下葬那天，天空依旧下着雨，唢呐声哀，凄乐低旋，全村的乡亲们都自发的来了，送行的队伍绵延数百米。

以后的日子，在三凤的记忆里，每年的清明时节，父亲都会带着她到后山松树岗来祭拜黎老师。直到父母老去，自己远嫁数百里，依然会路过当年上学的那条小路，去往黎老师的坟前。

后来听老人们说，1975年那场大水后，清凉河再也没有涨过那么大的水。沿岸的百姓至今都还在谈论着那场大水，谈论着当年那把在水中飘逝的油布雨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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