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枚钩针

退休在家后，闲来无事，我开始整理闺阁时的一个陈年老箱子。这箱子还是我在少女时期买的，专门用来保存自己觉得最珍贵的东西，至今三十多年过去了，其间一直没有再打开过，以致里面究竟装了些什么，我几乎一点都不记得了。

待我打开箱子一看，哇塞，里面塞得满满的，全都是我小时候和青少年时期视为宝贝的东西，比如布娃娃、连环画，毽子、跳绳，红领巾、笔记本、各种书签，以及少女时最喜欢却舍不得穿的紫色花裙子等等，林林总总，杂七杂八，散发出一阵阵被岁月尘封的气息。

我抓起那件紫色的花裙子轻轻一抖，突然间，一枚亮闪闪的钩针掉落在地上。它长约十来公分，用白钢制做的，造型是一只可爱的小鹿，小鹿神形毕肖，活灵活现，呼之欲出。我小心翼翼地拾起它，凝视着，凝视着，渐渐地，我的眼睛湿润了，几十年前那段不堪回首的往事，又在我的脑海里浮现出来，仿佛就发生在昨天一样，那么分明，历历在目。

于是，我看见一位男孩朝我走来，就像当年一样，微笑着，乐观、阳光而自信。

我和这位男孩是从小学到初中毕业的同班同学。那时我是班里的班长，他是学习委员。我们的学习成绩都非常优异，思想表现也很突出，因此，初中一毕业，我俩便被分配到一家机械厂工作了，和我们同时去这家工厂的还有另外八名同学。

那一年我刚刚17岁，他也17岁。我学的是铣工，他学的是钳工。在知识青年上山下乡的年代里，能够到工厂工作，而不用去农村吃苦了，这是许多人都十分羡慕的。但和我们一起到工厂工作的10名同学中，有不少的同学却是很不心甘情愿的，其中也包括我，认为当工人不是我们的人生目标，我们还想在学业上继续深造，向更高的目标奋斗。为此，我们私下组成学习小组，在工作之余努力学习数理化，学习高考时用得上的各科书本知识。

那时的我，天真浪漫，既不甘人后，又多愁善感。喜欢读书，喜欢写些空洞的文字聊以自慰，颇有些“为赋新词强说愁”的意味。淅淅沥沥的小雨，纷纷扬扬的雪花，以及落花流水、人间冷暖，都会带给我许多的感慨。他也是个极爱读书的男孩，四书五经、唐诗宋词、水浒三国等，他都读得津津有味。共同的爱好，促使我们常聚在一起，探讨学习中遇到的问题，或经常互借书籍，如此你来我往，彼此间的了解也渐渐增多了。

一次下班后，工厂的负责技术师傅把一些年轻技术骨干留了下来，其中也有我俩，说是一起研讨无齿锯切割的问题。我和他面对面的坐着，我一坐下就低着头在忙于看资料，无暇他顾。不料散会后在回家的路上，他突然对我说，“你低着头看资料时的样子好美啊，就像一位下凡的小仙女坐在我的面前”。第一次听到一个男孩子当面如此赞美我，我心里好生激动，脸一下子涨得通红，什么话也说不出来。

不过我以为，他对我的夸赞也许只是一时心血来潮，随口说说而已，无须当真。可是有一天，我翻看他从我这里借读过的一本书籍时，却发现书中夹着一张小纸条，纸条上工工整整地写着：“有美一人兮，见之不忘；一日不见兮，思之如狂。”当时我也没太在意，只以为也许是他读什么书时摘录下的句子罢了。但纸条上的话却一直在我的脑海里萦绕，心想，他这是在夸谁，对谁“思之如狂”呢？

过后不久，我家里打水井，我向厂领导请了一天假，留在家里帮忙。不料第二天，他居然一大早就来到我家里，说是以同学的名义来帮忙干活。我很吃惊，问他怎么知道我家打井的事，他神秘地一笑，说他算出来的。这一天就数他干活最卖力气，衣服都被汗水湿透了，浑身粘满了泥巴，像个泥人似的。大家对他都赞不绝口，直夸这小伙子真能干，真勤快。

又一次，我妹妹生病住院了，他听说后急忙去到医院探望，又帮忙交款，拿药，推车做检查，跑上跑下，忙前忙后，完全像是对待自己家里的亲人一样；还不断地安慰我，“不要着急，妹妹的病很快就会好起来的”。医生和病友们见他如此热心，还以为他是我妹妹的亲哥哥呢。

尽管他如此帮忙，但却丝毫没有向我提及过儿女之情方面的事。然而有一天，他的弟弟突然急匆匆地来找我，说他哥哥病了，高烧昏迷中一直在喊着我的名字，所以他才来找我的。我听后，心里有些慌乱，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便不由自主地随着他弟弟来到了他的家里。

他果真病了，正躺在床上，脸颊烧得红红的。看到我，他显得很兴奋，很激动，一下子来了精神，从床上坐了起来，让我坐在他的床边。看到这情景，他的弟弟和其他家人都迅速躲开了。他悄悄问我，你怎么来了？你看到我在你书里的字条了吗？我没有做声。于是他继续说道：“你知道我是多么在意你呢，我每天、每天都在想你，我们、我们……”他说了好多个“我们”，却再没有下文。但是我什么都明白了，我从未在意过的人，他的心里却满满地装着我。我的心为之一震，从那以后，我和他便有了一种说不清道不明、懵懵懂懂，也许就是被人们称作“初恋”的感觉。我们开始约会了。

第一次约会是在农村生产队队部院墙外一个土墩的大榕树下。那是一个临近中秋的夜晚，月光皎洁，树影婆娑，凉爽的风轻轻地吹拂着，仿佛在讲述着一个美丽的亘古不变的传说。

我去到约会地点时，他已经等候在那里了。我的心“砰砰”地跳着，轻轻的走过去，不敢离他太近，更不敢看他的脸。我仰面装着在看月亮，其实内心里波涛汹涌，有许多许多的话想对他诉说，却又不好意思开口。然而少女的腼腆、羞涩和矜持，全都写在了脸上，只是被朦胧的夜色所遮掩，他看不见罢了。

他磕磕巴巴地说了一通对我的追求和爱慕的话，血一下子涌遍了我的全身，心跳得更厉害了，一种奇特的从未有过的甜蜜幸福之感，从我湿润的舌根下渗了出来。尽管我什么也没说，但他十分明白，我这是默许了。

从这之后,他便不时地制造一些美丽的邂逅和不期而遇，于是，我们在星光下倾谈，在月色中漫步。他对我是那么真挚，那么痴狂。他的真情深深地感动了我，使我也希望从此永远陪伴在他身旁，不管天涯，无论海角，我都要和他一起，让这种美丽的情感，将我们从平庸的尘世托举到圣洁的云端。

在这些美好的日子里，我们互相鼓励，互相鞭策，互相学习，在彼此的思念中，竭尽全力完善自己。在这种情感的激励下，当朝鲜电影《卖花姑娘》上演的时候，我俩竟不顾路途遥远，一起徒步去看电影，来回30余里，居然一点也不觉劳累。

在工作上，他特别喜欢钻研技术，老师傅们经常夸他钳工活干得漂亮。他还用学来的技术，特意用白钢给我做了一枚造型精美别致的小鹿形钩针，作为初恋的信物送给我。我时常把它带在身边，想用它钩织出许许多多对未来的美好憧憬。

后来我被抽调去农村工作队工作，临别时他送给我一个日记本，日记本扉页上写着赠言：小燕迎霞展翅飞，可儿（我的乳名）志壮映朝晖……我把那枚小钩针和日记本视为珍宝，走到哪带到哪，一有空闲就拿出来看看。看到它们，我仿佛就看到了他那颗可爱的心。

他还对我说，我是他的小公主，我不在他身边的日子里，他有一百个不放心。所以他经常抽时间来看望我，每次都给我带来书籍等许多我喜欢的礼物。我们谈论各自的工作，诉说别后的思念，展望美好的未来。那种情感，多么浓烈，却又多么纯真，多么让人迷恋。

然而，那时我年纪尚小，我不敢把我的恋情告诉父母，所以，每次约会，我都只能寻找各种冠冕堂皇的理由，偷偷出去赴约。但纸终究是包不住火的。一天晚上，终于被我父亲撞见了。父亲见我和一个男孩子晚上单独在一起散步，尽管他当时没说别的什么，只是淡淡地说，“早点回家”。可我心里却十分害怕，不知道回家后怎么对父亲说。

回到家里，我像一个做了错事的小孩子，默默地站在屋子中间，手脚无措，惶恐忐忑，惴惴不安。父亲把我叫到他面前，一脸严肃的对我说，不许自己谈恋爱，不许晚上出去，尤其不许和这个男孩谈恋爱，他的父亲是个体小业主，我们门不当户不对。

听了父亲的话，我顿时吓呆了。尽管我内心极其反感，极不乐意，但我知道，他不仅是我的父亲，我的家长，那时他还是人民公社社长，他的话从来都是吐唾成钉，一言九鼎，不可违抗的，我也不敢违抗，无力违抗。因此我心里只在想，完了，我的初恋！我怎样向那男孩解释呢？我已经走进了他的心里，他对我的爱恋和追求已经到了痴狂的地步，这突如其来的变故，会对他造成多么大的打击和创伤啊！他会恨我吗？他会从此心如死灰，一蹶不振吗？要是这样，我就害了他，罪孽深重了。我想了很多很多……

父亲为了彻底斩断我和那男孩的关系，赶紧将我弄出了工厂，不久后又让我去异地上了大学。一段美好而脆弱的初恋，在我严厉而强势的父亲的干预下，就这样夭折在了爱情的摇篮中。

从那时起，我和那男孩就极少联系了。后来听和他在一起工作的初中同学说，他并不怪我，也没有因此而沉沦，他说我们那段最真最美让他感念一生渗入生命里的那段情激励他不甘落伍，最终经过奋斗他还当上了工厂厂长。他唯一感到遗憾的是，和我相处了那么久，连我的手他都没有碰过。我听后，心里虽然稍稍好受了一些，但那种负罪之感，仍旧挥之不去。于是，当我们各自都有了家室之后，我和他单独见了一面,是我主动邀请他来我工作的地方看看的，并请他吃了一顿饭。

其间，我直言不讳地问他，你恨我吗？他沉吟良久，方才强笑道，我既然是真心爱你，我就会尊重你的选择，再说，我知道那并不是你自己的选择，我为什么要恨你呢。

听罢他的话，我哭了，他也哭了……

临别时，我特意向他伸出了右手。他擦着眼泪，抓住我的手，使劲地捏了一下，说声“保重”，便转过身，头也不回地走了。我没有马上离去，而是目送着他，直到他的身影越来越小，最后消失在我泪眼婆娑的视野中……

“唉！”我收回思绪，长叹一声，再次凝视着、轻轻地抚摸着眼前这枚小小的钩针，喃喃自语道，“钩针啊钩针，我原本是想用你钩织出我和那个男孩的美好人生，谁知你、你，竟深深地刺伤了两颗无辜的心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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